第一章 我寄人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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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是喀喇沁市最贵的公墓，可谓寸土寸金。当然，前提是逝者也在乎房价的话。开发商在这里种满了四季常青的罗汉松，大概是希望那些长眠于此的人能像松柏一样万古长存。可是这个世界习惯遗忘，没有谁能万古长存。

对面护城河上，夕阳斜斜地挂着，被呼啸的北风一吹，摇摇欲坠。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小雪，伴着飘雪再看结了冰的护城河，倒有几分陆游诗中“铁马冰河入梦来”的风味。周围的罗汉松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音，低矮的树枝随风拍打着路旁各式各样的墓碑。

空无一人的山腰上，王朔捧着束百合拾级而上。晚风吹动她身上的千鸟格毛呢半身裙，裙裾翩跹，时不时露出脚上精致的麂皮靴。她伸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耳后，哼着一首听不清词的歌——很少有人上坟还能这么高兴。

继续向前走了一会后，在一个汉白玉的墓碑前停了下来。从照片可以看出墓主人是个很英俊的男孩儿，穿着一件白色的套头衫，抿嘴羞涩地笑着，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。

王朔弯腰放下手里的花：“你好呀，哥哥。”

要是楚天阔还活着，早就激动地跳起来，满世界地炫耀王朔刚才喊自己“哥哥”了。可惜，再也看不到那天了。

楚天阔比王朔大两岁，在长辈面前或者有求于他时，王朔会乖乖叫他一声“哥”，但她心里一直把他当孩子看，实在是他行事太不靠谱。男孩子心理本就比女孩子发育得慢，更可况当时的楚天阔正还处于中二期，每天都像日本少年漫主角一样热血又胡闹。有时候打架进了局子，不敢叫家长，还得求王朔请假去把他捞出来。

王朔摸摸楚天阔的脸，靠着墓碑坐在地上：“生日快乐。”再过几个月，她就要比他大了。她心爱的哥哥，被时光永远遗忘在了十五岁的夏天。

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年，当初足以撕心裂肺的痛苦早已淡去。两年前那个哭晕在急诊室门前的女孩根本想不到，自己有一天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他的墓前，接受斯人已逝的事实。

时间是能够治愈一切的良药，所有痛苦都会过去。当初令人痛不欲生的伤口终将会愈合得结结实实，最后只留下一条浅粉色的痕迹，告诉人们曾经失去过什么。

“真好呀，你永远都不用长大。”王朔搓搓冻得快要麻木的脸，笑得轻松。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，看着它慢慢融化在掌心。

君埋泉下泥销骨，我寄人间雪满头。［１］

————

王朔离开不久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到楚天阔墓前，刚要收拾出一块坐的地方，就瞥见墓碑前落满了积雪的百合花

少年微微一怔，丢下手里的东西，慌慌张张地顺着山路开始寻找那个留下花的人。可他转了一圈又一圈，冻得手脚发麻，除了沙沙作响的万年青与形色各异的墓碑外，别无他物。

少年拉开一罐啤酒放在墓碑旁，灌了一大口，笑得落败：“我和你妹是不是真的没缘分啊，都这样了还能错过。”

“老子很久不碰酒了，今天你生日，就破例一次。”

楚天阔离开后，他已经两年没沾过一点烟酒，就连曾经常驻的酒吧、网吧、ＫＴＶ都鲜少踏足。按时上学、晚上十点睡觉、每天都吃早饭，活得比他八十岁的爷爷还规律。在身边那群乌烟瘴气的朋友衬托下，堪称洁身自好的一朵盛世白莲。

殊不知，两年前的他也曾像每个中二少年一样，为了所崇拜的兄弟义气和英雄情结，打起架来可以不要命。网吧与ＫＴＶ都是他们的大本营，所到之处，烟雾缭绕，酒气熏天。终日拉着一张厌世的脸，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们五百万。就像阮经天在《艋胛》中说的一样：“意义是三小［２］啊，老子只知道义气。”

“你丫在下边要真是有灵，就他妈给老子托个梦，好歹让老子知道你妹叫啥吧！”

“丫真是说话不算话，说好的把你妹介绍给我呢？艹，两年了，我俩除了在网上聊天之外，她连我电话都不愿意接！你还让我照顾她？在梦里照顾啊？”

“没关系，老子和她考的一个高中。慢慢找，总会找到的。”

“哎～我可没靠老子啊！哥们儿自己考上的！厉不厉害？！”

————

下山的时候，雪越来越大，路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鞋面。碎沙似的雪沫粘在短靴的流苏上，不一会儿就融成了一滩水，只留下深深浅浅的水碛。

喀喇沁市位于辽蒙交界，一到冬天雪就下个不停。又因为温度过低，积雪不容易化。为了交通安全，公交车经常在雪后停运，出租车也就成了香饽饽。在加上墓园地处偏僻，出租车简直可遇不可求。

在山脚下吹了半个小时冷风后，王朔终于等来一辆出租车。可她刚拉开车门，还没坐进去，车门便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抵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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